又是一年春雨绵绵,堤坝柳絮纷飞。



    弹指间,乌飞兔走,一瞬千里。



    五年也只是起起落落的若干个日月,叫人觉察不到时间的流逝,眼里只有望不断的柴米油盐。



    茶园摘采忙,碧空如洗的蓝天下,茶女身背竹篓,头戴碎花巾,井然有序忙碌摘采,一起一落,自成一派春景。



    此处连绵的茶山是钱塘徐员外家的土地,茶庄农民多是他家佃户,替他采收,晾晒,制成茶叶,再以上中下等的价钱被地主购得,佃户缴纳不起茶税,不得私自种植茶叶,只好出卖力气换求生存。



    青娥便是其中一家,她搬来钱塘也有三年,上山种茶却是这两年的事。



    起因是人多的地方爱说闲话,见她孤儿寡母,才刚搬去半月便被编排了个难听的故事,说她是秦淮妓子,躲到这儿来生养孩子。



    不信?不信你等着,她总有天开门做生意。



    于是好色的男人们抻长了脖子等啊,不见她开门,便开始骂她,觉得她看不起他们,她凭什么看不起他们?一个出来卖的,狗眼看人低。



    赵琪那时候和她已不在一块儿生活了,他倒是想,青娥也不愿意。最初离开江宁,青娥便提出兄妹分家,赵琪懵了,他们是未婚夫妻,怎么能说是兄妹?



    固然他再痛恨那日船上发生的事,和青娥争吵过几l回不止,也仍想着挽回。



    直到一日清晨他在厨房炖肉,听见青娥扶井干呕不止,大夫说她有了身子,赵琪心灰意冷,离家出走,但依旧没有同意分家。



    他只有没钱了才会回来,回来得知青娥在这儿过得不好,被街坊编排,提着棍子挨家挨户敲门,当街打了她的邻居,被送去衙门。



    青娥自不会感谢他,还要怪他冲动。百般无奈之下,带着女儿搬去了山上茶庄,当了两年茶女,觉得可以胜任。



    女儿名叫茹茹,李茹,今岁来到这世上第四年了,是走路走快了还会摔倒的年纪。



    都说女儿像爹,可见过茹茹的人,只会说她长得和青娥一模一样,大眼睛小鼻子红嘴唇,唇畔还有个甜滋滋的梨涡,笑起来母女两个越发相像。



    搬到茶庄的这两年间,赵琪也来过几l次,来找她要钱,也帮她干活。不过这次青娥学乖了,对外说赵琪是茹茹的舅舅,省得惹人猜忌,招来喷溅的唾沫星子。



    茶山上,青娥背上背篓,将玩泥的茹茹揪起来,领她下山。茹茹喋喋不休牵着她手,嘴巴里发出些怪响,一会儿学山林间的鸟叫,一会儿学家门前的小狗叫,蹦蹦跳跳,又突然把两只小手叠在脸前学小鸭子。



    青娥叹口气,提溜着她的胳膊,加快脚步。



    到家她推开院门往里走,低头问茹茹:“饿不饿?”



    茹茹玩闹一路,热得出汗,细软的发丝黏在额头,抬头看她,“饿了,青娥也饿了吗?”



    “我还成,做个面疙瘩你吃?”



    “面疙瘩!面!疙!瘩!茹茹爱吃面疙



    瘩,面疙瘩面疙瘩!”



    哎,又开始了。



    青娥漫不经心抬起头,却见院中赫然坐着一人,正满脸堆笑地看着她。



    来人肥头大耳,着绛红色绫罗绸缎,戴铜钱纹四方平定巾,正是这一片的大地主徐广德。



    徐广德笑道:“面疙瘩好啊,茹茹也喜欢吃面疙瘩?”



    茹茹瞧着他,不说话,但也不怕生,显见这徐广德不是第一回来了。



    不速之客屈尊前来,青娥不得不报以微笑,“徐老爷,您这动辄登门的架势真是吓到我了,不然您叫他亲自来嚒,有什么话都当面说。”



    徐广德乐呵呵道:“青娥啊,我这不就是来请你过去的,麟大官人还盼着和你将误会解开,重修旧好。原来好好的,都只等搬过去当奶奶享清福了,怎么又反悔,和大官人闹起别扭。”



    “我不是和他闹别扭,是不好再往来了。”青娥在院里打起井水,净了净手,“麟大官人有话说便让他到山上来,我就不去见他了。您要坐就再坐会儿喝点茶,我可做面疙瘩去了。”



    一来二去,总算听出些端倪,原来这徐广德是在为旁人传话。



    什么人来头如此大?能叫地主亲自登门给佃户转达。



    徐广德赔笑脸跟着青娥进厨房,见她弯腰舀面,背向自己,穿得虽是粗布花衣裳,可腰是腰,臀是臀,身材好得叫他浑身刺挠,抓心挠肝啊。



    不由得心生遗憾,暗道要不是秦孝麟那纨绔横插一脚,这会儿她定然已被自己近水楼台。



    要问秦孝麟是谁,那是钱塘的花霸王,花是辣手摧花的花,霸是横行霸道的霸,能在这两件事上称王,可见其家境殷实,有钱有权。事实也确实如此,他家里做着钱塘最大的茶叶生意,二叔是杭州知府,放眼整个钱塘,没人敢与他作对。



    青娥能与此人扯上关系也说来话长,须得追溯到她刚到山上做佃户的那年。



    此处山脉连绵逶迤,徐广德名下茶园是放眼望去有边际的这一片,其余那几l座绵延不绝的茶山,则是钱塘秦家的地。



    秦家手底下就有许多农工,家生的奴隶,犯不着在外招人做活,但也有丰收农忙的时候,就从徐家借人,按工时结算,帮忙采收。



    青娥便是在秦家茶山招惹上的秦孝麟,他大老远见过她一次,山野香花般的女子,不由叫吃惯山珍海味的官人垂涎三尺,只是见她身后背着孩子,便没再派人查明她身份。



    后来又过一年,他想起去年在茶园见过的貌美茶女,闲来无事又去瞧了瞧,今年她熟悉了此地环境,也认识了些人,背着竹篓下山,和周围妇女有说有笑。



    几l个妇女见到秦孝麟,和他的轿子打了声招呼,青娥也与他道了声麟大官人吉祥,二人隔着轿子打了照面,叫他惦记到头天早上。



    他叫仆役带回此女消息,得知她是个寡妇,孩子舅舅偶到钱塘,其余时候便是孤儿寡母两个相依为命。



    秦孝麟心想这倒好啊,是个良家,也省得打发她丈夫,便拿出



    了些对付良家的手段,



    开始派人送些吃的用的到青娥家里,



    无微不至照顾她的生活。



    起初青娥躲他都来不及,送的东西也不敢收。



    后来一个月过去,他还不露面,青娥才稍稍感到好奇,觉得这人似乎有些可靠,明知她有个孩子还如此锲而不舍,不由得心生动容。



    那时茹茹三岁,正是难的时候,青娥独身带着孩子三年,早就身心俱疲,心想对方若真是个值得信赖的,也并非不能接触。



    于是她便结识了秦孝麟,初相处对他印象极好。她是外地来的,又住在山上,不晓得他在欢场上的那些威名,一段相处真被



    他乔装的温柔给瞒住,觉得他才高八斗又温情脉脉,正头夫人早前病逝,也没有急着再娶。



    那日青娥与他在山间散步,他无意间提起自己是永昌十二年的举子,那年份叫青娥微微一怔,偏首睇向了他。



    算起来,他也该是永昌十二年的举子。



    二人身后是明媚的日头,青娥扭脸向秦孝麟,一瞬辨不清他面目,他狭长的凤眸温润含笑,恍惚间,变作了一双澄澈坚定的眼睛。



    直到秦孝麟俯身要来吻她,她才慌张别过脸去,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”



    秦孝麟只笑笑,“是我着急了。”



    他那次的确冒昧,但念在初犯,二人又相互看中,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。



    青娥彼时二十四,是老姑娘了,还带着别人眼中来历不明的孩子,能遇上这么好的人是为难得,错过一次,容不下错过第二次。



    她左思右想,看看自己的现状,默许了秦孝麟在钱塘打点房产,予她做个栖身之所。等在他正头太太的坟前敬过茶,便带着茹茹搬家,给他做个外室,过上那丫鬟婆子环绕的平顺日子。



    其实青娥也有私心,她想趁茹茹不记事,让她认秦孝麟做爹,也算跃身成了小小姐,背靠秦家,将来能有个好出路,不必重蹈她的覆辙。



    至于那些情啊爱的,她尝过滋味就够了,早就不想了。秦孝麟愿意将茹茹视如己出,这还不够吗?



    事情的转折便在此处。



    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,那天青娥到庄上谁家帮忙晒谷,那家汉子是个消息灵通的,又以为青娥清楚秦孝麟为人,便调笑着道出秦孝麟当年及冠在花楼豪掷,和人争抢花魁的轶闻。



    青娥一听,有些错愕,但还是耐着性子,佯装知情地问出了秦孝麟的真面目。



    她发觉秦孝麟一直都在骗她,他那正室太太也不是病死的,而是小产后秦孝麟在外花天酒地,自己坠井死的。



    这样的男人,怎么可能接纳茹茹?莫说茹茹,就连青娥也只是他一时假装深情的消遣。



    这就叫玩鹰多年,反被鹰叼了眼珠子……



    之后便有了开头的一幕,青娥再也没有见过秦孝麟,他大抵觉察了什么,屡次叫徐广德代他登门。



    本来说好过完年便带茹茹搬去他那儿,现在早春三月,她都不曾捎回半句话,俨然回绝了这桩无媒的亲事。



    这回徐广德登门,她可算带了话给秦孝麟,说的却是要与他划清界限,一刀两断。



    不等面疙瘩做好,徐广德便下山去往秦孝麟的府上,替青娥将话带到。



    “麟大官人,李青娥她不识抬举,她说她要与你断绝来往,说你要不乐意,就上茶庄亲自找她,她不肯下山来。”



    秦孝麟正侧卧罗汉床,和姬妾相互喂食葡萄,听罢没什么反应,敞着整片蜜色精壮的肌肤,笑闹着吐了葡萄籽在小妾胸口,惹小妾好一阵娇嗔。



    他无暇分心,搔搔额角,“多谢徐员外替她传话,我晓得了,让我想想。”



    秦孝麟当下没做表态,隔日送了两件财物到徐广德府邸。



    送东西的哥儿朝徐广德拱拱手,嬉皮笑脸地说:“我们爷说了,娘子在徐老爷您这有房有地,有倚仗,这不行,他得叫娘子失掉倚仗,再把娘子的硬骨头揉碎了,娘子才会知道爷待她的好。”



    徐广德一时有些迷怔,“麟大官人要我怎么做?”



    那哥儿凑上前去,和徐广德窸窸窣窣咬了一阵耳朵,二人相视片刻,哥儿问徐广德明白没有。



    徐广德为难道:“这可是捏造文书啊。”



    “她一个目不识丁的妇人,还能看出造假?吓唬吓唬她就行了。”



    徐广德不大情愿地点点头,看在那两件宝贝的面子上,答应下来。



    翌日,徐广德准备好说辞,再度去往青娥家中。



    他连日登门,害得青娥忍受起邻居闲话,倒不是编排她和徐广德,而是都知道她和麟大官人的好事黄了,在看她的热闹。



    “徐老爷,您再来我可就不欢迎了。”青娥仍旧笑脸相迎,正蹲下身给茹茹擦脸,她在院里和小花狗玩,弄得一身尘土,“您先坐,我给茹茹擦完脸就给您看茶吃。”



    茹茹看看青娥,再看看徐广德,额上胎毛碎发都被擦向一边,不大高兴地瞥着小嘴没有说话。



    “不急,不急。”徐广德自己在条凳坐下,搓膝四下看了看这间不大的屋子,“别误会,我这次登门不是为着你和大官人的事。”



    “那是所为何事?”



    徐广德拿拇指捻捻八字须,“青娥啊,先头你和大官人要成好事,我便没有急着跟你说,想着横竖你也要搬出去了,但眼下你又不搬,那按照租约,这土地下月我得收回来,新去处你物色好了没有?”



    青娥沏茶的手一顿,以为徐广德记错了,将茶碗递过去,笑着提醒他道:“您记错了,我租了三年,今年才是第二年哩。”



    徐广德接过茶碗,放在桌上不急着喝,只看向她,一双耗子眼冒着精光,“是你记错了,租地条约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,你也画押了的,只租两年。”



    他为求醒目,还伸出两只短粗的指头,在青娥面前比划,笑容奸诈,叫青娥遍体生寒。



    租约都在地主家签订,他们这些佃户大字不识几l个,若徐广德真要在文书上动起手脚,变着法地刁难,青娥也无计可施。



    却听徐广德一声惨叫,茹茹扑上去咬住了他“醒目”的两根指头,张牙舞爪要挠他,“不许欺负青娥!不许欺负青娥!”



    徐府仆役连忙去将茹茹抱开,青娥要抢回茹茹,却被徐广德掣住了手腕。



    不碰不要紧,这一碰,肌肤细嫩腕骨纤细不过一握。



    徐广德抓住她腕子不想撒开,面露喜色道:“青娥,秦孝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,不然你跟了我,我老实,你说什么就是什么。我家里规矩不如秦家多,你跟我,我就休了那黄脸婆,抬你做正头夫人,你说好不好?”



    “松手!”



    徐广德哪舍得,另一手沿袖口往里探,摩挲她胳膊,“好好想想,别急着回绝。”他奸笑声声,“也别不识抬举,真当自己是个贞洁烈妇?你那姓赵的哥哥分明就是你的奸夫!这小孩儿也是他的种吧?”



    “呸!”



    青娥扭脸见徐广德笑得满面红光,再听茹茹哭喊着“青娥”,猛提气,抄起茶壶便往徐广德的脑门上砸。



    又是一声惨叫,可算惊动邻里,可碍于徐广德是自家地主,都只敢在外探头。



    “李青娥!你等着!”



    徐广德捂着红肿的脑门从门里走出来,步履蹒跚招呼小厮下山。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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