银子给县衙送了去,是王斑亲自送的,他本可以不这么做,但又着实想亲眼看看郭镛的反应。



    “这钱,是冯大人垫上的?”郭镛心里好大个咯噔,难以置信,“冯大人为何替她还钱?”



    王斑哼笑道:“李青娥究竟欠不欠秦孝麟的钱,您会不清楚?郭大人,您是父母官,却官官相护,帮着地主剥削百姓。这些,咱们巡抚大人可都看在眼里,巡抚巡抚,巡的是官员,抚的是民心。您今日处处护着秦家,将来想要分割清楚可没有那么容易。”



    郭镛一听,知道大事不妙,可他到底小官一个,在钱塘看秦家脸色,来了个巡抚,又要看巡抚脸色,看来看去看花了眼,根本由不得自己。



    只好试探问:“王兄弟,冯大人这是不肯让这桩案子就这么过去?”



    王斑瞥他,“这我可不知道,看来郭大人您也觉得这案子不该就这么过去?”



    “不不不,这就是桩小小的民生案子,哪能三番五次地——”



    “小?”王斑猛然提高嗓音,像只被踩尾巴的猫,“民生案子才是大案呐!郭大人,您听我一句劝,趁我家大人还未伸手问您要秦家徇私枉法的证据,您先自己整理起来,别等我家大人问您要的时候,手忙脚乱,丢三落四。”



    王斑点到这里,已是仁至义尽,郭镛连连颔首,顿感棘手,在将人送走以后,连忙带着银子去寻秦孝麟。



    那会儿L秦孝麟人不在府上,正在花楼寻欢。七八个花娘颠来倒去围着他倒酒敬酒,纱衫滑溜溜穿不住似的悬在胳膊上,哼哼唧唧只为博取一人注意。难怪男人愿意来,这些女人太聪明,实在懂得如何拿捏人心充盈自家荷包。



    秦孝麟一抬手,花娘们随即噤声,识趣儿L地到一旁去,他以酒漱口,听郭镛把话说完,剔了他一眼,“李青娥现在人在何处?”



    “这个…我也不晓得。”



    秦孝麟哼笑,将郭镛带来的包袱皮拆开,里头寒光乍现,满满一兜银子。



    周遭花娘霎时亮了眼睛,团扇掩面,挨在一处朝那兜银子打量,那里头有银锭也有碎银子,秦孝麟大掌探进去,哗啦啦抄起一把,又哗啦啦倾倒回去。



    “冯大人是位善人啊。”秦孝麟将每个字都咬得暧昧,“要我是李青娥,肉偿都使得。”



    “来,来啊。”他朝那几个花娘招呼,笑道:“让我瞧瞧你们谁的胸前能盛更多,盛了不掉,就全是你的!”



    姑娘们推推搡搡全乐开了,山呼海啸蹲到秦孝麟身前盛银子。



    “我!我!给我盛点,大官人偏心!”“大官人就是偏心向我,你说怎么办吧?”“胡说!大官人最喜欢我,是不是嘛!”



    姑娘们推来搡去,郭镛在旁看得瞠目结舌,他一个县官,平日里哪敢出入声色场所,这会儿L大开眼界,有点想掺和一脚,奈何胆子太小,只敢干看着。



    秦孝麟抬眼对上了郭镛目光,笑道:“郭大人不一起来玩玩儿L?”



    郭镛



    连连摆手,胆都吓破,正要拱手告辞,又被秦孝麟扬声喊住,扭脸见他笑容温润,“郭县令,我瞧冯大人为人耿直,回京之后定然如实上禀,我有些担心这事牵连我二叔,你是咱们钱塘的官儿L,你得为我出出主意。”



    “我?”



    郭镛手指向自己,多少愕然,旋即明白过来,秦孝麟这不是让他出主意,而是在让他站队。



    “郭县令,你掌管钱塘大小事务,是我二叔直属,可谓息息相关,你可别脑门子一热,站错边,跑到冯大人那儿L去了。到时候捅到天子跟前,我二叔未必有事,你的乌纱能否保住,可就只在冯大人的一念之间了。”



    郭镛一愣,想起冯俊成在顺天府是吏部的人!



    秦孝麟又道:“你觉着冯俊成为何替李青娥出这笔钱?郭县令,聪明的就去查查这事,做几篇文章,可别傻兮兮以为只要你向着冯俊成,他就会放过你。你是案子主审,我估摸他对你怨气可大着呢。”



    郭镛抖了抖,耳边又想起王斑的话,感到一阵头晕目眩。



    秦孝麟慢悠悠斟酒,酒液淅淅沥沥如同浇在郭镛脑袋顶上,叫他发寒。



    “冯俊成回京后定然上疏此案,哪怕这案子在奏疏上或许只有寥寥几句,但只要他提及了钱塘县衙,万岁爷勾一勾笔尖,他身为吏部郎中,要想免我二叔的官还难了些,可郭县令你的乌纱……没准就要不保了。”



    郭镛打颤问:“大官人,你说怎么办?”



    “不难办,我怎么说,你怎么办。届时所有人须得绑在一条绳上,才可共渡难关。”秦孝麟自身畔姑娘的胸前扒拉出一枚银锭,抛给郭镛,“郭大人,那咱们…是回聊,还是在这儿L聊啊?”



    郭镛垂眼看向手中热乎乎的银子,实在舍不得抛下。



    姑娘们多会看人脸色,一拥而上,掣掣郭镛袖口,又扯扯郭镛胡子,“郭大人,来嘛,莫要扫兴!”



    冯府里,青娥是新搬来的,几个婆子闲来无事都爱往她屋里望。听说这女人是二房成小爷带回来的,是个蒙冤的妇人,无处可去,住在这儿L,干些杂事来抵。



    青娥不是冯家仆役,不得出入仪门,只能待在仆役的院子里,跟着婆子外出浆洗衣物。



    待她忙完手头的活计,不慌不忙来在了仪门外,轻唤门内哥儿L。那哥儿L听说过她,上前问她有何贵干。



    青娥道:“有劳小兄弟替我找一找王斑王兄弟,他人在吗?”



    那哥儿L挠挠脑袋,“王大哥早上就跟成小爷出去了,成小爷忙公事,有时王大哥也跟着。”



    青娥荡起一抹笑意,叫那哥儿L感到炫目,“他都是顺天府的吏部郎中了,你们还管他叫小爷哩?”



    哥儿L嘿嘿笑,“成小爷在冯家几个兄弟姐妹里年纪最小,自然是小爷不是大爷。”



    “你说得对。”青娥从怀里摸出一把子干果,递给那哥儿L,“烦你在王兄弟回来后,告诉我一声,也告诉他一声,请王兄弟到我那儿L去一趟。”



    哥儿



    L怔愣了会儿L,等青娥走了才回过味来,“轰”的涨红了脑袋,啊……



    就说为何领个蒙冤的寡妇回来,原来是王大哥的相好!



    哥儿L将那捧干果凑到鼻尖嗅嗅,闻到一丝青娥身上的香气,傻笑了笑,倚在门上乐呵呵吃起来。



    鸣虫阵阵,夜来花香。冯俊成和王斑傍晚回府,就见那哥儿L跟在不远处,不断朝王斑打手势。



    冯俊成也瞧见了,叫王斑过去听他要说什么,就见他二人咬了一阵耳朵,王斑小跑回来,脸上带着尴尬的笑意。



    “爷,是青娥姑娘,青娥姑娘叫我过去找她。”



    冯俊成不免蹙眉,“你去吧,看看她要玩什么花样。”



    王斑搔搔胳膊,小跑着去了,心说论花样,爷可真谦虚,那五个月还一



    四十两的欠条才是别出心裁!想要人家还不上,一辈子欠他的,一辈子跟着他还债。



    又不要钱,能拿什么还?



    以身相许就直说嘛。



    青娥屋里飘出饭菜香味,她正逮着贪玩的茹茹在桌前吃饭,花将军望眼欲穿蹲守桌旁,捡茹茹的漏。



    见王斑从外边进来,青娥起身摆弄桌上干净碗筷,“王兄弟,你来了。用过饭了嚒?一起吃点。”



    茹茹和王斑厮混熟了,见他来,拍掌叫好,“王叔!王叔来坐!青娥给你剥虾吃!”



    王斑吓破胆,忙道不必,“你娘当然只给你一个人剥虾,哪能给我剥,我算老几呀。”



    茹茹不懂,埋头嘬手上虾头,王斑干笑着坐到杌子上,端起碗,压低声量问青娥:“青娥姑娘,这是做什么?你和他们是怎么说的?怎么那人传个话见了我贼眉鼠眼的,叫我怪难受,爷也在边上看着……”



    青娥笑了笑,拿过王斑手里筷子,往他碗里挟菜,“你吃,就当做个样子。”



    她朝门外一抬下巴,王斑目光跟出去,就见一个婆子站在屋外晾衣,假模假式装没看到屋里景象。



    王斑多机灵的人,倏地有些明白过来,只觉得背上沉甸甸,凭空多出口黑锅。赶紧埋头吃饭,又听了几句青娥的嘱咐,这才提膝离开。



    吃过饭茹茹睡得早,青娥将油灯吹熄,掖好茹茹的被子,点上蜡烛去往仪门,仪门那儿L的小厮得王斑提前知会,没有将她拦下。



    见她款款踱步向门内,两个小厮交头接耳,捂嘴偷笑,都当她去夜会王斑。



    冯俊成所在的院落是当年冯家二房的住所,搬迁江宁后,此地已久无人居,现在只有零星几个小厮外院守着,就连这几个人也被王斑打点过,没有将青娥拦下。



    即便无人打点,他们凑在一起摸个牌的功夫,也听说了青娥和王斑的关系,适才晚饭还有人看到他们是一起吃的呢!



    青娥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,穿过月洞门,来在书房门外,窗纸上倒映冯俊成挑灯夜读的模样,他手执笔,偶尔批写,虽低着头,脊背却挺拔。



    青娥笑一笑,吹熄蜡烛,迈上台阶。



    王斑就候



    在书房门外(),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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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把手上茶盘递给她,“那我这就下去了?”



    青娥点点头,推门步入书房,一进去是个小厅,左手边书桌前有个隔断,冯俊成看不见她,只当是王斑进来。



    他头也不抬,“银子送到了,县衙里说什么?”



    青娥只是朝他走过去,大约她脚步声和王斑不同,冯俊成很快抬起了头,见是她,微微一怔,搁下手上毛笔。



    他不由看向窗纸,却只是米黄的一片,瞧不见这一路上仆役们的反应,他愕然,“你怎么来的?”



    青娥轻轻将茶盘在他桌案放下,微笑道:“放心,我布置好了,都以为我是来寻王兄弟的。”



    原来如此,白日里她特意七绕八绕地问询王斑下落,就是为了找人替他顶上这个“私会寡妇”的名头,办法很有用,只不过叫他有些不爽快。



    冯俊成提口气,“你跑到我院里来做什么?”



    青娥含笑沏茶,分外自然,“想见你。”



    冯俊成脊背绷着,两手微微成拳,“茶留下,人走吧。”



    “大人要忙到几更天?”青娥没听见似的,垂手在边上站着,“我等等你。”



    冯俊成不由得皱眉举目向她,“你等我做什么?”



    “聊聊天,叙叙旧。”



    冯俊成故作不屑,摇了摇头,提笔却没能落下一个字,“一百四十两的骗法,比之一百两好像也不过如此。”他还对她说过的话耿耿于怀,“你这样真的还得清吗?”



    “大人不就希望我还不清嚒?”他态度如此,青娥不觉挫败,笑了笑,“那我就在边上伺候笔墨了,往后每天晚上,茹茹睡了我都会来。”



    见他还要开口,青娥堵回去,“大人,就别管我了,别因为我分心,耽误正事。”



    冯俊成一口气堵在嗓子眼,哑口无言,将视线从她身上撤回,投入面前的几页纸张,好在他做事专注,没一会儿L就可以假装不在意她了。



    才过半柱香的功夫,青娥就有些站不住,脑袋先转动起来,四下打量,而后走到了酸枝木书架前边。冯俊成跟着抬首,见她身影窈窕,手指沿路抚过书脊,选中了一本《陶庵梦忆》,背靠书架翻阅起来。



    她说她识字了,冯俊成举目不由得多看两眼,见她读得投入,便没有理会,过了会儿L,又一抬头,她还翻在那一页,看来认的字也没有那么多。



    青娥留意到他视线似的,拧眉点点那书页,“大人,有个字我不认得。”



    冯俊成别开眼,“不会认,就折一页。”



    青娥柔顺点头,“好,等看完了,我放在一起问。”



    谁说要帮她认字了……冯俊成闭了闭眼,提气按捺焦躁。



    是,他焦躁,分明她百依百顺,他说什么就是什么,就连那不公的欠条都欣然接受。可他清楚,她给的,压根不是自己想问她要的。



    就这么井水不犯河水地过了一刻钟,王斑忽然折回来,拍打起房门,“爷,不好了,我瞧见刘夫人正往这儿L来!”



    门里二人猛然相视,青娥来不及做其他反应,搁下书本就要推门出去,焉知一开门缝就见刘夫人已带丫鬟步入庭院。王斑旋即在外将门合上,严丝合缝挡在前面。



    青娥逃生无路,错愕看向冯俊成,她不大好意思,“早知道就不来了…我躲起来。”



    冯俊成头疼得紧,“你躲哪儿L去!”



    这屋里格局一览无余,躲哪儿L都是破绽,他起身一把将她从书架掣到隔断后边,叫她背靠隔断,不要出声。



    推门进来是会客小厅,往左穿过隔断才是书桌,青娥就躲在那隔断的背后,甚至算不上躲,只是站在那儿L而已,担着被拆穿的风险。



    二人靠得有些近,心跳如擂,胸膛相贴,青娥抬眸便是他因为紧张滑动的喉结,这感觉没得有些熟悉,和五年前一样,什么都像是偷来的,藏着掖着,叫她忍不住想苦中作乐地笑一笑。



    “你还笑。”



    冯俊成后背冒冷汗,他最不擅骗人,却要为她应付刘夫人。是以垂眸见她神情,当真来火,牙根痒痒想在她身上挑个柔软处咬上一口,听脚步近了,他赶忙走出去,留她一人站在原地。



    “俊成。”刘夫人来到门口,敲一敲门,声音热切,“累了吧?大伯母叫厨房给你炖了清肝明目的滋补品,你用一点再睡如何?”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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